10年贪污近18亿 豪宅成赃款“超市” 原中国华融老总赖小民如何沦为死刑犯

中国华融原董事长赖小民一审宣判死刑。

2021年1月5日，天津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由天津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提起公诉的中国华融资产管理股份有限公司原党委书记、董事长赖小民受贿、贪污、重婚一案，对被告人赖小民以受贿罪判处死刑。 

赖小民案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大金融腐败案，中央纪委将此案定性为 “三个特别”：群众反映特别强烈、腐败问题特别严重、性质特别恶劣 。 

10年22起受贿犯罪事实、共计贪污近18亿元，赖小民被处以死刑，无疑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金融领域反腐败的标志性事件。

“赖小民案是对中国腐败官员和其他国有资产觊觎者的命门震慑。”中央纪委如是评价。

赖小民的隐秘“超市”

三吨百元钞票，不计其数的古董、字画，还有停在停车场里的数辆落满灰尘的宾利、劳斯莱斯、阿尔法和奔驰汽车，当纪检监察机关人员在赖小民的隐秘豪宅里找到这些时，他的命运已经预示。

“我们办过多件金融领域贪腐案，赖小民案的贪腐数额、危害程度、犯罪情节、犯罪手段让人瞠目结舌。”中纪委干部监督室副主任陈清浦说。

2018年4月17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中国华融资产管理股份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赖小民个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两年零四个月后，赖小民以受贿、贪污、重婚罪被公开审理。

2020年8月11日，天津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开庭审理了赖小民一案，58岁、头发已白的赖小民站在了被告席上。

法院对赖小民的起诉书是这样写的：2008年至2018年，被告人赖小民直接或通过他人索取、非法收受相关单位和个人给予的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17.88亿余元，其中1.04亿余元尚未完成收受。此外，赖小民还利用职务便利，伙同他人非法占有公共资金共计人民币2513万余元。

央视专题片《国家监察》则披露了更多细节：北京某小区的一处住房，是赖小民执掌中国华融10年期间藏匿贪污所得的地方，这里面除了2亿多人民币，还有大量名贵字画、黄金制品、名表、珠宝首饰等物品。赖小民把这里叫作“超市”。

“拿了（现金）就往那儿一放，就像经常会去超市嘛，所以把这里叫超市。”接受审查期间，赖小民坦白。

为逃避调查，赖小民要求行贿者一律用现金交付，收钱后他自己开车到这里，亲手把款物放到保险柜里，路上还会特意多绕几圈，以防有人跟踪。他在和一些关系密切的知情人说到这处房子时，也都是用“超市”这个暗语。

“超市”之外，赖小民的贪污所得还有大量高档汽车、房产和股权。

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驻中国银保监会纪检监察组副组长李艳茹介绍，赖小民案调查中，审查组扣押了其大量本外币现金、金银制品、字画、汽车、购物卡等物品，冻结了其银行、证券、基金账户，并查封了赖小民位于北京、珠海、海南等地房产多套、车位多个。

“这些‘财物’无一例外都是赖小民定罪量刑的重要证据和定性依据。而对涉案财物的应追尽追，也反映了我们党对腐败行为零容忍的鲜明态度。”李艳茹说。

纪检监察机关方面表示，截至目前，赖小民案涉案财物近17亿元已追缴到位，剩余款项因涉其他在办案件，正在追缴中。“纪检监察机关坚持违纪所得和违法所得一起查，不法利益和国家损失一起追，努力做到应追尽追、依法收缴、上缴国库、颗粒归仓。”

在中国贪官的故事中，纸醉金迷往往离不开声色犬马。“赖小民在合法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还与他人长期以夫妻名义共同居住生活，并育有二子。”天津市人民检察院在对赖小民的起诉指控中，还提到了这一点。 

知道更多内情的人说：执掌华融期间，赖小民除了与大客户斡旋，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女人身上。赖小民的众多女人中，不仅有华融内部女员工，还有不少当红女明星。“他在香港找了个情人，为他生下了孩子。”

一个至今没有完全证实的传说是，赖小民涉“3个100”，即100多套房、100多个关系人、100多个情妇，“赖小民在珠海开发的楼盘里面有 100 套房，安置了他的100 个情人”。

赖小民在犯罪活动中，利用国有金融企业负责人的职权，违规决定公司重大项目，越级插手具体项目，为他人谋取不正当利益，危害国家金融安全和金融稳定，社会影响极其恶劣。赖小民目无法纪，极其贪婪，大部分犯罪行为均发生在党的十八大之后，属于典型的不收敛、不收手、顶风作案，并使国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别重大损失，社会危害极大，罪行极其严重，依法应予严惩。

2021年1月5日，天津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在针对赖小民死刑的处决书中，这样写道。 

从寒门贵子到“进班子不如进圈子”

“如果当年赖小民没有从央行出来，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熟悉赖小民的人感慨。

而当年在仕途上快速升迁的赖小民，最初也并不想去接手中国华融这个“落魄的边缘化国企”。

生于1962年的赖小民，是那个年代非常典型的寒门贵子。《人民日报》主办的《环球人物》杂志上有这样一段报道：

赖小民曾是革命老区江西瑞金的一名励志少年。谈起赖小民，老邻居一开始就提到：他们家那时候很苦的，他父亲就像个骆驼一样推着一辆两轮车，给人家送货，挣得钱很少，他母亲给人家缝衣服、缝扣子，收入也特别少。赖小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发奋读书，于1979年以高考状元的成绩考上江西财经学院（今江西财经大学），就读国民经济计划专业，这是当时学校最好的专业之一。

1983 年，赖小民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国人民银行计划资金司中央资金处工作。因工作努力，加上国家政策号召干部年轻化，四年之后，年仅25 岁的赖小民被提拔到了中国人民银行中央资金处副处长的位置。

直到2003年，赖小民调任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赖小民升迁之快，在今天是无法想象的。”多位金融界人士说。

1999年，中国金融界发生了一件大事，国家同时成立了四大国有资产管理公司，分别是中国华融、中国信达、中国东方和中国长城。成立之初是为了负责剥离国有四大银行的不良资产。后四大资管公司陆续进行了股份制改革，其中中国华融和中国信达已登陆港股上市。

经济学家、清华大学EMBA教授魏杰向《企业观察报》回忆：改革开放后中国出现了两次经济过热，分别是在1984年和1988年，引发的后果是国内银行信贷失控，形成了大量无法处置的不良资产；进入上世纪90年代，东南亚金融危机爆发，这令中国银行业雪上加霜，不良贷款急剧恶化。那时，中国又正在申请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为抵御外资银行的冲击，国家成立了四大不良资产管理公司，来接手四大银行的不良贷款。

公开资料显示，成立之初的中国华融，从中国工商银行手中接走了4077亿元的不良贷款。

2008年，正在中央党校中青班学习的赖小民，接到了组织的通知，希望他去中国华融任职。当时已官至中国银监会办公厅主任的赖小民并不想离开，因为他认为中国华融是一个“落魄的、边缘化的企业”。

总资产326亿元、32家分公司中25家连续亏损9年，当时中国华融的财务报表也佐证了赖小民的看法。

2009年，赖小民还是如期来到了中国华融。

令组织没有想到的是，派到中国华融这个“为国家处置政策性资产、化解系统性风险任务”的赖小民，却在任职中国华融的十年间制造了最大的金融风险。

再度回看赖小民案的诸多细节，北京大成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石宛林等多位行业内人士都向《企业观察报》表示了这样的看法——赖小民贪腐案里的手段实际上并不稀奇，也不高级。

简单说就是，赖小民利用中国华融这个大型央企的身份和金融全牌照优势，把国家的钱和资源输送给民企老板，通过投资、有限合伙等方式赚取利差，谋取私利，最终把这些投资造成的坏账留给中国华融。

而据公开资料，与“海外赌王”仰智慧、新加坡富商黄有龙、香港融汇资本CEO纪晓波、地产大鳄王永红这四大富豪的勾连和利益输送，最终令赖小民走向了不归路。

典型事例是，赖小民在香港被称为“中环财神爷”。赖小民执掌中国华融期间，分别操控中国华融高价接盘了纪晓波在天行国际的股份，也在黄有龙的牵线搭桥下，投资了仰智慧在韩国济州凯悦酒店的博彩业务，同时也给老乡王永红的中弘控股输血并安排央企中国港桥参与中弘控股的重组。而在纪晓波的塞班赌场上，输掉了100亿的金立手机董事长刘立荣，也到赖小民这里拜过码头。

在中国华融这样一家大央企中，赖小民为什么能够任意妄为？这也成为事后纪检监察机关调查的重点。中央纪委国家监委机关刊物《中国纪检监察杂志》引述了中国华融内部人士的一段话：

“老赖说啥就是啥”“都是老赖一支笔说了算”。“进班子不如进圈子”，赖小民在中国华融大搞家长制、一言堂，让老乡圈、秘书圈、亲友圈等投其所好的“圈里人”大行其道，仅审查组向中国华融公司党委、纪委移送的问题线索就涉及上百人。

“我的部下很难监督我，说实话。”接受审查期间的赖小民这样说。

执掌中国华融期间，赖小民也常以金融专家自居，斥责监管“影响”了公司发展。

央视专题片《国家监察》中，赖小民说：金融行业天天跟钱打交道，而且接触的老板都是动不动人民币几个亿、几十个亿、上百亿的，给点钱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我对他支持这么大，帮他发展起来了，我自己也觉得很正常的了。

赖小民说：（贪污的）钱就在“超市”的铁皮柜里，一分钱都没有花，都放在那里了，最后组织上都收了。所以我说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最后不敢花又不敢用，还提心吊胆的。

另一个现实是，赖小民口中“接触的老板”，后来成了纪检监察机关查实赖小民犯罪事实的关键突破口。《中国纪检监察》中写到：

驻银保监会纪检监察组协助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审查组，全方位开展调查，多管齐下，一是从华融公司治下的风险项目入手；二是从赖小民等人口中突破了“超市”的存在；三是从跟赖小民关系紧密的老板处着力。综合效应之下，赖小民的心理防线被攻破。经过严格按程序和权限调查取证，查实了赖小民各项严重违纪违法事实，并延伸查办华融公司相关人员汪平华、白天辉等人严重违纪违法问题，果断查处了这些大肆侵吞国有金融资产的“内鬼”和“家贼”。

2018年10月15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宣布对赖小民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并通报了赖小民近20条犯罪事实，主要包括：违反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违背中央金融工作方针政策，盲目扩张、无序经营导致公司严重偏离主业；搞政治投机，为个人职务升迁拉关系，与多名女性搞权色交易；越级插手具体项目；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并收受巨额财物涉嫌受贿犯罪……

《环球人物》上有过这样的报道：年近90岁的翟业亿是赖小民的大学班主任，2020年8月赖小民案一审开庭时，学界老友看到他都问：“你们班的赖小民能保住一条命吗？”翟业亿心里不是滋味，因为赖小民所在的“79级”是他带过的最得意的一届学生。 

肃清赖小民流毒

“瘦了自己，肥了公司”，是赖小民一度洋洋得意的自我标榜。讽刺的是，“肥”是华融公司“马屎皮面光”虚胖臃肿的肥，背后是他落马时华融的巨额负债；“瘦”是赖小民“为钱消得人憔悴”的瘦，背后是数额巨大的赃款和各色赃物。 

《中国纪检监察》杂志上用了这样一段话，来评价赖小民在位十年来对中国华融的影响。

2017年3月，赖小民在香港的中国华融业绩发布会上宣称：2009年中国华融的净资产只有156亿元，2016年已大幅增至1500亿元；2009年中国华融的总资产只有326亿元，2016年已升至1.4万亿元；净利润更是增长了60倍，达到196亿元。 

但是很快中国华融负债累累的另一面就暴露了出来。国内某大型股份制银行资管部工作人员对《企业观察报》说，中国华融资产规模不断膨胀，其背后实际上是赖小民主导的激进举债和偏离主业的盲目扩张所致。 

“如果没有综合金融服务，资产管理公司很难做大做强。”赖小民一边对外宣扬着这个理念，一边把中国华融推上了扩张的高速路：

据公开资料，2010年，赖小民主导推动中国华融重组了湖南省5家地方城商行，发起设立华融湘江银行；

2012年，经国务院批准，中国华融整体改制为股份有限公司，到2015年10月30日中国华融在香港联交所主板上市，中国华融旗下已经有31家分公司，并拥有华融证券、华融金融租赁、华融湘江银行、华融信托、华融期货、华融融德、华融置业、华融国际等主要运营子公司，获得了银行、证券、信托、私募等全部金融牌照。

2013 年 4 月，在赖小民的主持下，中国华融在香港设立了华融（香港）国际控股有限公司。也是通过这家公司，赖小民逐步获得了前述香港“中环财神爷”的称号。

“那几年，中国华融的负债率也是四大资产管理公司中最高的。”前述银行人士说，2012年，中国华融资产负债率已经达到了86%，此后仍持续攀升，2016年超过了89%，2017年超过了90%。

直到2018年上半年，因部分金融资产信用风险暴露，中国华融拨备计提金额同比大幅增加；外部融资规模大增致利息支出同比大幅增加，外加坏账准备提升等原因叠加，公司当期新增计提资产减值损失129亿元，使得净利润同比减少127亿元，下降95%。赖小民操控的中国华融的风险终于藏不住了。

查询公司公告可以看到，赖小民时期的中国华融，用于主业之外的境外发债规模也远超过另外三家资产管理公司。

2018年4月17日，赖小民“落马”，4月18日，原广东银监局局长王占峰接任中国华融党委书记，中国东方资产管理股份有限公司原监事长李欣接任总裁，4月20日，中国华融公告提名王占峰为董事长。 

赖小民时代结束，可他留给中国华融的后遗症远远没有结束：

据财报，2018年全年，因计提资产减值损失201亿元，中国华融净利润减少204亿元，同比下降93%；

2019年，中国华融计提资产减值损失265亿元，净利润只剩下23亿元，仅是2017年的1/9；

2020年上半年，中国华融净利润下降90%-95%，有行业内人士分析，用2019年同期净利润（25.19亿元）做最乐观的估计，公司2020年上半年净利润仅有2.5亿元。与同行业的中国信达相比，不及后者的1/25。

与同在香港上市的中国信达相比，近两年半的时间里，中国华融少赚了283亿元。

2020年8月14日，中国华融领导层在年中工作会议中强调“要辨证看待短期阵痛”：目前公司肃清流毒持续深入，对外转让资产、瘦身化险扎实推进。2020年年初不良资产主业占公司50%的资产规模，贡献了62%的业务收入和179%的税前利润，贡献度大幅提升。

“深入查找赖小民流毒根源、分析流毒危害、全面肃清流毒影响，以案促改，拉动公司回归不良资产主业。及时调整发展战略，着力解决内部管理积弊，努力将公司拉回正常轨道，实现平稳过渡。”2019年，中国华融内部制定了这样的工作目标。

“手莫伸，伸手必被捉。”赖小民最终被宣判死刑，而他在2018年庭审现场上的这句话还时常被外界提起。

“虽然赖小民提供下属人员重大犯罪线索并经查证属实，具有重大立功表现，但综合其所犯受贿罪的事实、性质、情节和对于社会的危害程度，不足以对其从宽处罚。法庭遂作出上述判决。”

2021年1月5日，天津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在针对赖小民死刑的处决书中，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