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的活路在哪里

编者按:

 

1120日,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在“品质革命再攀登”2021佛山企业家大会上,发表《佛山制造“草灌乔” 品质革命再攀登》的主题演讲。在90分钟的演讲中,周其仁引用了一则“非洲尖毛草”的故事——6个月才长一寸高,但是雨季来了以后,就可以长到2米,“因为它在一寸高的时候,内部已经有很强大的根系”。这个道理放在商业逻辑正急剧变化的当下,同样适用——企业如何在环境的不确定性下,练好自己的“内功”,进而从“小草企业”成长为一棵大树?经济学家周其仁对此有一些思考。

 

今天主要是向各位汇报今年在佛山调查的一些主要收获。其实一起调研的《南方日报》,有一个非常强的记者团队,他们已经推出了40个版的报道,包括今天前面的演讲嘉宾,也已经对佛山很多非常可贵的企业经验做了概括和提炼。

我再做一点重复,因为这些经验对中国制造业的发展非常重要。

“草灌乔”,是上个世纪80年代西部开发当中的一个经验教训,是一个当时的总结。因为当时西部很干旱,为了解决很多地方沙漠化逼近的问题,就要逆转沙漠化,就要种植绿色植物。

因为当地非常缺水分,所以当时引了很多树,但最后没有成功。后来总结出了原因,是因为水土环境的问题,当地土壤里面涵养的水分太少,导致一下子种大树的话,大树会活不了,所以一定要从种草开始,一定要把种草作为改造底层生态的做法。

后来,我们在研究乡镇企业和农村企业时发现,这些企业跟国家集中大力办起来的企业不一样。他们中很多都非常小,跟草类似。这些中国民营企业经过改革开放几十年的发展,水分涵养足了,在民企生态中就会长出草、灌木、乔木。这点在佛山非常明显。

这两年经济形势比较严峻,又是疫情,又是贸易战,国际国内环境都发生很大变化。佛山所有的大中小企业,怎么适应环境的挑战,维护中国制造业这么一块重要的热土,让它保持系统的生产力?所以今年就选了这个题目“草灌乔”,看看不同类型的企业有什么做法。

佛山有将近40个集群,我们的时间有限,选了几个集群做了调查研究。它们分布在佛山不同区域。

从佛山看集群:                                   与市场互动的三种方式

我们首先看看企业跟它的环境之间怎么互动。因为民营企业都是市场里的企业,需要在市场里面争取生存和发展。那么,它是如何与市场互动?

我们去的第一个集群是张槎,禅城区一个街道。它的模式很有意思,当地的企业是通过距离40分钟车程以外的中大布匹市场来互动。

改革开放以来,中大布匹市场形成了一个全国性的布料、服装的交易市场。这个市场供应全国,所有的采购商都会跑到这个市场。因为这个市场有了通往市场的通道以后,制造力就会靠近它作部署。

最后当年机缘巧合,一批制造业企业就选择了张槎,一开始只有一两家企业在张槎,最后到了今天,张槎这么一个20多平方公里的地面上,集聚了4000家针织相关企业,大大小小什么企业都有。

张槎针织与市场对接的方式是, 80%产品供应给中大市场,再通过中大市场供应到全国品牌商、开发商,也包括供应给国际采购商,以此与全中国形成互动。

全国的棉纱中,平均每天有1万吨的量进入张槎,在这个生态下,张槎继续保持活跃。它现在规模不太大,当地企业每当生产完了以后,若中大市场的档口有需求,企业就会发货供中大市场,再发到全中国。

但是张槎已经出现了非常有意思的新苗头,这里开始长出来一些不通过传统市场跟全中国、世界相连的模式。

有一个办法就是企业开始向世界上一些服装品牌商直供,他们不经过中大市场供货,而是直接给品牌商供货。

另一个办法是创造出一些升级所需的装备机械。张槎已经不是原来单一的以针织为主的业态,它的设备部分成长得非常快。我们这次调查了一家企业,叫佛山市美嘉陶瓷设备有限公司,这家企业就是自己做品牌,自己打市场。

现在这几条新路都开始发展起来,这就在张槎构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生态。

第二个集群是北家电。它的方式不是像张槎那样,通过中大市场跟世界联系,它是经过大企业跟世界联系,这个大企业就是美的。

美的现在最新的战略叫做四个战略主轴,全球布局、全球建研发基地、制造基地,企业的产品卖到了全球。它是中国500强企业中获取境外收入比较高的企业之一。

虽然中国今天财富500强比美国多几个,但是我们国际收入比例跟美国最强的500强比,还是偏低。但是美的做得很好,产品全球销、全球布局,带着他底下几百家供应商从中国市场走向全世界市场。这是经过大企业和国际国内联系起来了的一个方式。

同时,北不单一,不是仅仅有3000亿的家电产业,还有3000亿的机械装备。它第二个产业集群已经起来了,同时还有其他家电业态。

虽然说大树底下不长草,但北大树底下长了草,还有灌木,还有将来有希望变成乔木的企业。比如德尔玛,还有碧桂园也进入了制造业,在造机器人。这是第二个集群,通过一个大公司辐射到全国去。

第三个是大沥铝制品的集群,这个集群形成的年份已经很久了。大沥蛮有来历,特别是工业、商业的传统极其悠久。

他的模式是出了一批比较像样的大公司,大公司联合起来组建高端市场。这个高端市场交易量非常大,范围非常广,交易形式非常抽象,原来把这个市场集中到上海,后来经过这几年的奋斗来到了大沥,已经有华南铝价这种金融产品,还有全球铝业的展览中心。他们是公司组织高端市场跟全中国和全球相联系后,在这里进行大量加工制造业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新的触角是什么?

在铝型材行业里,除了建筑型材外,今年开始有新变化,因为市场有新的需求。比如系统门窗、又比如市场还面临大量老门窗的更换,出现了活动的门窗、活动的阳台,这些产品都是铝制品,但是已经不是完全的建筑型材,而是全铝的家具、以铝代木,又轻又坚固。

两个“世界观”:                                           “块块”与“来来往往”

所以,我们要把企业放到它怎么跟外部世界建立联系的整体理解中。过去,我们看世界就像这张世界地图一样,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一块一块拼起来的,这块叫中国,这块叫日本,这是一种世界观。世界是一块一块的,这个世界观没有错。

但是人在国家和国家、省和省、市和市、村和村要跨越边境、来来往往,这个特征越来越显著,这是由往来组成的一个网络世界。大家看这几张图,这是用电子显示技术表明,全世界所有的国家涉及的国境线为25万公里,但是跨越国界的高速公路、水路、航运等等,加起来几千万公里。什么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互联互通,来来往往。

如果没有疫情,没有贸易战,全球每天5万架飞机在飞,往来最密集的就是亚洲,航线密到已经画不清楚了,一班机去,一班机回来。几个大洋之间每天有非常多的船只进港出港。

疫情和贸易战反面提醒我们,人类的来来往往多么重要,一旦遇到障碍,经济马上萧条。美国最近的物价上涨厉害,为什么?供应不了,很多东西生产不了,中国制造进不去。中国的外贸很好,但是又没有集装箱和货船。物价上去了,经济指标下去了。

两个世界观。一种是“一块块”的世界观,就是里面的人都不出去。还有一种世界观是来来往往的世界观,我们市场里面的民营企业天天都在来来往往。来来往往就要用另外一个构造来理解,就是网络节点。

什么是网络和节点?我来过佛山几次,佛山这么大的地方,我们无非就是来到某个节点,来到禅城、南海的某个镇,通过这个镇去到某一个厂。网络当中通过节点转到下一个可能性空间去,用这个思路来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有一些不同的意味,它也会带来一些不同的问题。

你看我们的世界文明繁荣程度差别很大的。有个“灯光指数”:夜间哪里灯光亮哪里一定人口集聚、财富收入高,它跟GDP的人均分布是重合的。你看中国灯光最密的地方,包括华南地区和珠江三角洲,这个亮度现在跟日本比还有距离,这张照片是我前几年拍的。

我们要问的是,为什么有些地方这么亮?为什么有些地方那么暗?你从“块块”的角度很难理解,因为国民都是平等的,为什么有些点上特别强有力?很亮的点,有些是中型城市、global city(国际都市),某一些是金融中心、交易中心,有些是区域中心,有些是专业中心。

更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把历史和时间加进去,有些点会从很暗淡变成很耀眼,有一些点会从曾经很辉煌走向衰败。我们研究地方经济或者企业的命运,离不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

繁荣有多久:                                   看不见的客户定乾坤

我们在佛山这几年,很高兴看到这个地方的形势好,同时希望这种形势能长久,希望佛山制造业在全国的领先地位能够长久,希望这里的繁荣能长久。可是有的时候不一定那么长久。

最早的纺织工厂诞生在英国的曼彻斯特这个城市,辉煌的时候也是原棉和棉纱的贸易中心。它是世界一个重要的节点,非常亮,非常集聚,很多工人到这里找工作。曾几何时,它变成一个衰落的城市。

另外一个城市是底特律。福特、通用、克莱斯勒等三大汽车公司都在这个地方诞生,但是2013年宣布破产,人口急剧下降,很多厂房破落。2014年我到美国出差的时候,去了底特律。这张照片是它的上流住宅区,都是单独别墅,但是现在那里的人开始卖房子了,当地的人都走了。

还有美国的“锈带”。美国第一艘航空母舰的甲板原来就是这里供应的,旧金山金门大桥的钢材也曾经是这里供应的。但是今天,这个地方都生锈了,厂都生锈了。厂背后都是人,人背后都是家庭,这背后就是需求和消费都没了。

我们还在急速、快速成长,在这个发展阶段,我们要从长远想问题,哪些是它当年非常繁荣的时候就埋下的问题?这些问题不是今天才形成的,这里面有很多的因素。

我们这次调研聚焦到一个因素,就是客户。这是真正决定哪一个线路旺、哪一个节点强壮非常重要的因素。

客户因素在我们整个经济活动当中受到的重视程度远远不足。我们经常看最厉害的企业、最厉害的商业模式,我们很重视什么是好的行业、新兴行业,但是这些变量最后要指向一个东西才能被激活,这就是客户。

看看福特。汽车不是福特发明的,是奔驰发明的,但是福特怎么会把美国变成汽车之都?他抓住了客户。今天很多奢侈品牌都有来自法国和欧洲,欧洲品质很好,但为少数服务,对于普通人,早期能开得起汽车吗?欧洲的汽车工业家早期不想这方面的事,但福特就做了这样的思考,如果我的工人可以开车会怎么样?有了这个念头,他就执迷于一件事:大批量制造。

那个年代做一辆汽车成本3-4万美元,但是福特做到9000美元。同时他主动提高福特汽车工厂蓝领工人的日工资,这两手结合让很多人可以买汽车了。他这个汽车就是流水线、单一品种、大批量制造、单位成本极低,打出了一个车轮上的国度。

这件事情事后看觉得很自然,还原到当时不一定。为什么国家大就一定要汽车到处跑?你可能选择别的交通工具,怎么可能每个家庭一定会有一个车或者两个车?

这跟福特的见识有关,他的想象抓住了他所处时代的人的要求。当时的人虽然收入低,但是难道不想走得快一点?就不想走得省力一点吗?当过穷人都知道走路很辛苦,还要扛上东西,不想去掉这个“辛苦”吗?

想的,问题是要有人从生产角度替他们想。

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最成功的T型车卖到几千万辆,可是他不知道客户在发生变化,当客户的收入慢慢高了以后,中产阶层起来了以后,光开上车还满足不了中产阶层,他们还需要有一点个性。我开的车不能跟别人的车都一样。

曾经福特的销售员提醒老板客户在变化了,这么伟大的老板却拒绝这个建议,说:“什么颜色都行,黑色就好。”这件事情让福特公司差点破产,后来美国政府伸出援手才缓了过来。

后来通用就抓住了这个机会,通用本来就是收购兼并100多家小车厂,有各种款式和型号。福特对批量生产非常敏感,但是对需求的观察不足。后来德系车、日系车、中国车咄咄逼人,现在电动车的后发优势,已经可以在市场上看到苗头了,底特律从兴盛到衰败的种子就在此前埋下了。

还有个例子。剃须刀是欧洲人的发明,好的钢才能刮胡子,得有人伺候才能刮脸。欧洲为什么有那么多大胡子?因为刮不起脸。有个做过易拉罐的销售员发现,好的钢非常贵,于是他把刀片做得非常薄,再加刀把,刀把和刀柄间是一个接头,这样一来刀片的单价低,但毛利很高。这就是吉列剃须刀。后来这个产品长盛不衰。他如果能够一直抓住客户,一直能够不断满足客户不断提高的要求,他就可以站住脚。

第三个故事,是瑞典的宜家。宜家是做家具的,他做到全球去,在全球有300多家店。宜家创始人起家是在村庄里,很穷,种地都没法好好种。后来开始做邮购,他发现人们点的最多的就是家具。过去穷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好的家具和好的椅子,你能够有一个稳稳当当的椅子都很享受。他最早设计成功的椅子也是全球卖了好几千万。

宜家抓住从农业文明、传统文明中走出来的千家万户。他还替你省钱,比如你自己照着图纸拧螺丝就可以(不需要花钱请人给你安装),这个便宜其他人不喜欢吗?中国人不喜欢吗?日本人不喜欢吗?这里面就是抓住客户的能耐。

在我读过的文字中,把这个道理总结得最好的就是任正非。任正非的厉害是服务于客户,他说“企业要活下去一定要有利润,但是利润哪里来?利润只能从客户那里来。”

华为的生存本身要靠满足客户需求,提供客户的所需产品和服务获得合理的回报来支撑。因为你要给员工工资,股东要给回报,政府要交税,企业一开门,唯一给企业钱的就是客户。所以华为的战略“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就是从这里来的。

(本文为周其仁演讲实录摘编,内容未经作者审阅;来源《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