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诺基亚贝尔的沉沦 还是“市场换技术”的末路?
近期,中国移动2020年5G二期无线网主设备的集中采购涉及28个省公司,232400个5G基站,金额共计371亿元的招标结果出炉,华为获取最大份额,比例高达57.25%,中兴通讯获取第二大份额,比例高达28.68%,爱立信获取第三大份额,比例为11.45%,中国信科(大唐)获取第四大份额,比例为2.62%。
在得知落选中国移动2020年5G二期无线网主设备招标后,上海诺基亚贝尔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称“诺基亚贝尔”)回头便向中国联通发函“求助”。
信函称,“友商在已知绝大多数移动省公司根据其历史表现,不愿意接受其提供5G服务的情况下,通过大幅度降价跳水,造成了我们(诺基亚贝尔)的被动局面(落选)”,并且“恳请中国联通在其5G设备招标中考虑一下过往中国电信设备市场2+2(两个中国企业、两个外国企业)的传统格局及复杂的国际政治形势,在接下来的5G设备招标中,避免低价低能厂家获得较大份额”。
话虽然说得委婉,可这不就是供应厂家在向招标商“要”份额吗?而且在各类招标中,一向是“同等水平,价低者得”,诺基亚贝尔的这番举动令广大吃瓜群众十分“不解”。
但事情并有没完,在这封“求助信”进入公众视野几天后,诺基亚贝尔首席执行官马博策代表公司发表公开信称,以上信函的“内容不能代表诺基亚贝尔的官方立场”,并没有否认求助信的真实性。这下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就在4月底,备受关注的中国电信和中国联通2020年5G SA新建工程无线主设备联合集中采购招标也出炉了。结果显示诺基亚贝尔依旧未能入围。
这表示尽管诺基亚贝尔进行了一系列操作,但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说到底,决定自己设备能否中标的还是“技术水平”和“价格”这两个关键指标。诺基亚贝尔的“沦落”,说到底还是其“性价比”的低下。
那么曾经在中国市场稳稳占据一席之地的电信设备提供商诺基亚贝尔,是如何被“边缘化”的,不妨从她的“过往”一探究竟。
电信设备巨星“初升”
诺基亚贝尔的故事,开始于四十年前。那时候的中国,正处于改革开放的起步阶段,百废待兴。几乎所有关键的行业和技术领域都与国外先进水平存在着短时间难以弥补的巨大差距,电信设备领域尤其是。
为了尽快改变通讯工业严重落后的局面,缓解通信基础设施落后对经济建设的“硬”制约,中央授命曾经的邮电部,要求其“必须加快对国外先进通信技术的引进,尤其是急需的程控交换技术和设备的引进”。
于是,邮电部派出了考察团,前往美国、日本、英国、法国和比利时等国,努力寻找有合作意向的公司。
那时,中国技术引进面临最大的困难,是来自“巴统”的封锁和限制。所谓的“巴统”,就是巴黎统筹委员会,该组织的作用是限制成员国向社会主义国家出口战略物资和高新技术。
由于当时中国坚持“技术必须最新,生产必须国产化,中方必须控股”的三大核心原则,大部分合作谈判都遭到了对方的拒绝。只有比利时贝尔公司没有把“话”完全说死。
要知道比利时贝尔公司的前身是1879年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创立的国际贝尔电话公司。其与大名鼎鼎的美国贝尔电话公司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是它的欧洲子公司。它的创立者美国贝尔电话公司的第一任总裁加德纳·哈伯德,是电话发明人亚历山大·贝尔的岳父,也是合伙人。
于是,邮电部就将比利时贝尔公司和比利时政府作为突破口,与其展开了为期数年的谈判,这一谈就是整整三年(1980-1983)。最终,在双方共同的努力下,中比双方于1983年7月30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正式签订了合营合同,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鹏还出席了签字仪式。
几个月后,在1984年的元旦,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便宣告正式成立,它也是国内第一家的中外合资企业。其中,隶属邮电部的中国邮电工业总公司占股60%,比利时贝尔公司占32%,比利时王国合作发展基金会占8%。这个股权架构在随后的18年里一直都未发生变化。由于是中方控股、中方决策,所以,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一直都被认为是国企。
而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成立后面临的首要任务,就是引进比利时贝尔公司的S12数字程控交换机技术和生产线。1985年10月1日,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的S1240程控交换机生产线宣告投产。这也是国内第一条程控交换机生产线。紧接着,我国第一个S1240程控交换局于次年在安徽合肥正式开通。
由于比利时贝尔的程控交换机当时在全球范围内都处于领先地位。S1240的国产化的实现,标志着中国彻底打破了西方国家对我国的通信技术封锁,大幅拉低了市场上先进程控交换机居高不下的价格。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引进的程控交换机每线售价300美元左右,而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的S1240投产后,平均每线价格一下子跌到200美元以下,后来进一步下降到低于100美元甚至10多美元,成为全世界市场上最低的价格,这等于变相为中国实际节省了大量的外汇。
除了数字程控交换机技术,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还引进了专用3微米大规模集成电路生产线。1992年2月10日,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曾在南巡期间还专门视察了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的S12专用大规模集成电路生产厂,并留下了那句“你们说这台设备姓社还是姓资?只要是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就是姓社”的经典名言。
1993年,由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自主研发的七号信令版本(CDE5X)通过邮电部全面验收测试,使得中国第一次能够在核心通信技术领域实施自己的技术标准,为中国建设大规模通信网络奠定了基础,意义深远。
1993年9月18日,由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和法国阿尔卡特共同承建的中国第一个全数字GSM900兆移动通信系统在浙江嘉兴开通。1994年12月21日,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与阿尔卡特签订合营合同,成立上海贝尔阿尔卡特移动通信系统公司,主要经营GSM移动通信业务,进一步带动了国内的电信设备向世界先进水平靠拢。
可以说整个90年代,都是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的辉煌的开拓成长史。
在改名中挣扎着“下坡”
可就在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被“鲜花、掌声和订单”淹没的时候,电信行业也正发生着巨变。世界上,电信行业的发展重点,已从固话通信悄然转向移动通信。传统固定电话业务逐渐走向衰退,以2G为代表的移动通信正逐步崛起。
而对于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而言,除了S1240之外,大部分产品都缺乏竞争力。尤其是宽带和移动通信业务领域,市场份额更是惨淡。可以说,S1240是给其带来了巨大的利润,但同样麻痹了它的神经。在20世纪90年代的黄金十年,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过于依赖引进国外技术,而没有及时建立完善的自主研发体系,也没有加强自身研发实力。于是,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的业绩开始出现下滑。
当然,也不能完全怪它,毕竟在当时国内的中外合资企业圈子中,大家有一个“坎”难以回避,那便是合资企业虽然拥有国外技术的知识产权,但是却无法“拿”到核心技术。产品最重要的研发部分,自始至终都是在国外完成的。
除了市场份额的下降,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的内部变动也对其发展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在中资方面,因为当时中国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第一次电信业重组,邮电部被撤消,信息产业部成立。受此影响,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的中方股东由原邮电工业总公司变为中国华信邮电经济开发中心。
在外资方面,由于受全球金融危机及互联网泡沫破碎的冲击,电信行业陷入全面衰退。曾经辉煌的欧美通信设备商企业早已光环不再,北电、朗讯、爱立信、贝尔等大的电信设备商统统出现巨额亏损。比利时贝尔公司最终被法国阿尔卡特集团收购,比利时贝尔所拥有的32%股权也归阿尔卡特所有。
相较于国外市场的普遍低迷,中国市场的逆势增长更加吸引了当时的阿尔卡特目光。他们很快便决定将中国作为业绩增长的新支点,大幅增加在中国的投资。特别是想借助拥有宝贵的渠道资源和客户关系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拓宽其在中国的业务范围。
这一次,问题的解决方案又回到了“中方求技术,外方求市场”的“原点”,双方再一次“一拍即合”。经过多轮谈判,外加中国政府的批准,2002年7月,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阿尔卡特(中国)有限公司、上海阿尔卡特移动通信系统有限公司宣布合并,实施转股改制,新成立了名为上海贝尔阿尔卡特股份有限公司(作为平衡,其英文名为Alcatel Shanghai Bell Co., Ltd,阿尔卡特在前,简称ASB。)。
在这项交易中,阿尔卡特集团买断了由比利时政府拥有的那8%股份,又从中方股东手中收购了10%加1股的股份,从而拥有了全部50%加1股的股权。
多出来的这“1股”,使得阿尔卡特占股比超过50%,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新公司的营业收入计入在欧洲上市的集团财报。而放弃1股,上海贝尔电话设备有限公司得到了阿尔卡特的承诺——在中国设立其亚太研发中心。阿尔卡特的全球技术库也将面向新公司开放,新公司所获专利全部归新公司所有。
然而谁能想到,合并后的上海贝尔阿尔卡特股份有限公司,并没能迎来所期望的业绩飞跃和核心技术“井喷”。恰恰相反,受累于阿尔卡特集团在经营策略上的屡屡失误,上海贝尔阿尔卡特股份有限公司频频错失商机,导致业绩逐年滑坡,市场份额急剧缩水。
2006年12月1日,同是难兄难弟的法国阿尔卡特与美国朗讯正式合并,组成了阿尔卡特朗讯。双方在中国地区的业务被一并整合至上海贝尔阿尔卡特股份有限公司旗下。2009年1月8日,即中国3G牌照发放的第二天,上海贝尔阿尔卡特股份有限公司法定英文名称由“Alcatel Shanghai Bell Co., Ltd.”变更为“ Alcatel-Lucent Shanghai Bell Co., Ltd.”,简称依然是“ASB”。
2015年4月15日,诺基亚宣布以156亿欧元(约合166亿美元)的价格收购阿尔卡特朗讯。新公司将采用诺基亚品牌。四个月后,诺基亚宣布与中国华信签署《谅解备忘录》,双方将成立一家合资公司,拥有资产包括阿尔卡特朗讯持有的上海贝尔阿尔卡特股份有限公司股权,同时也要加入诺基亚中国电信设备业务。
至此,这家成立近40年的“国资委直属,中国高科技领域第一家外商投资股份制公司”迎来了自己的新身份——上海诺基亚贝尔股份有限公司。
但多番的所有权变更并未给上海诺基亚贝尔股份有限公司带来营收上的提升,反而进一步放大了其缺乏核心技术的问题。最终使这个曾经的“中国电信一哥”被华为、中兴等一系列后起之秀所反超,市场份额被快速边缘化,从巅峰时期的接近50%随着电信技术的迭代,一步步掉到了百分之十几,一直掉到今天5G市场归零。
市场换技术背后的“迷思”
诺基亚贝尔此次5G招标出局后,其发表了针对失败的一封简短声明。
声明中称,“5G的发展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我们(诺基亚贝尔)将加倍努力,继续强化端到端产品和技术创新优势,在5G增强技术、ORAN、边缘云、原生云化网络、智能运营、大数据和人工智能,以及数据中心、5G双千兆网络等领域助力运营商和企业用户提供网络和数字化服务和解决方案”。
可记者同熟悉电信业技术发展,并在多家电信企业就职过的朋友处了解到,其实本次诺基亚贝尔未能中标的根源还是在其自身未能给出运营商需要的产品。
“质量太差,报价太高”,按理说诺基亚母公司在2019年6月份便已经宣称率先研发出了320W的160M的产品,向200M扩展从技术难度来说上并不复杂,但其却没有向运营商提出满足要求的项目设备,只可能是不重视。
尤其是在其失去中国5G新建市场的同时,获得了美国运营商超过百亿美元的大单,日本韩国市场也有所斩获的大背景下,“一得一失”很值得玩味。
诺基亚并非没有核心技术储备。除了已知的那些历史成就,2016年诺基亚位于美国的贝尔实验室曾研发出了一种吊装在商用无人机下的小型移动基站F-Cell,获得了当年CTIA技术进步大将,F-Cell仅靠自身表面的太阳能电池板供电,用无线电信号传输数据,在几台商用无人机的帮助下,就能完成特定区域的通信信号覆盖,特别是在遇到灾害时,是性价比最高的临时通信网方案。
但诺基亚母公司所有的技术不等于上海诺基亚贝尔所有的技术。
有诺基亚5年工作经历的前研发部门员工在知乎平台上公开表示,他最直接的感受是,自2019年,诺基亚便不再向上海的诺基亚贝尔提供大的技术投入和研发资金,并计划放弃中国市场了。
一方面是由于中国国内市场竞争激烈,特别是本土企业华为其所掌握的5G通信技术领先自己半年到一年左右,没有技术优势,即便拿到微薄的市场,也难同国外相比;而另一方面是,诺基亚有“美国顾虑”,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进行技术投资。这些现实考量造成的结果把诺基亚贝尔摆在了现今这个十分尴尬的位置上。
不可否认,曾经的诺基亚贝尔为中国追赶国际电信行业先进技术水平立下了汗马功劳,几十年的经营也为中国的电信技术人才培养出了一份力。可如今,诺基亚贝尔已经成为了体制僵化、各部门利益分化严重的一家公司。
中国邮电工业总公司、比利时贝尔、阿尔卡特、富士通、北电、朗讯、摩托罗拉、西门子、诺基亚这些过去不断融入的“血脉”,并没能给诺基亚贝尔带来丰富的养分和多元的发展前景,反而让他们为了利益而相互制约。在应对客户反馈的需求时,诺基亚贝尔的排名总是末几位。比不过华为、中兴,也比不过爱立信、思科。诺基亚贝尔可以说是同时继承了这些源头企业的缺点而非优点。
“过去,中国由于技术相对落后,总希望靠着‘市场换技术’的发展战略来进行技术追赶。当技术差两到三代时,这种愿望是可以实现的。国外的先进技术持有企业靠着非前沿技术来取得中国巨大市场的同时,中国获得了短时间的技术提升,是一场‘双赢’的交易。可是当技术差距很小或是没有差距时,国外的先进技术持有企业怎么会放弃其所拥有的核心技术来仅仅要中国市场的一小块蛋糕呢?”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政治经济学系教授路风在接受《企业观察报》记者采访时说。
现在,随着中国这几年不断地加大研发投入,技术水平已经牢牢坐在世界第二的位置上了,同日本和欧洲国家拉开了一定差距,成为了仅次于美国的科研大国。甚至在量子通信、大数据存储和应用、人工智能算法等数个技术前沿成为了引领技术发展的“开拓者”。
或许,现在是时候再回头认真审视一下“市场换技术”战略的必要性了。